那是我们家最艰难的一段日子，父亲早逝，只有母亲拖带着我们姐弟俩，拼命地做活儿挣钱，供我们读书上学。生活举步维艰，日子捉襟见肘。
我读初一时，姐姐已上初三了。学校离家有六七里，母亲说姐姐要考学校，就让她住校。因家里经济实在紧张，让我走读。我知道，光是我们的学费就很令母亲为难了。
我很快习惯了走读的生活。但就在这年的冬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雪，有一阵子，我的鼻子常流血，有时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地就滴了下来，殷红的血滴在洁白的雪地上分外刺目。本来就体弱的我，经这么一折腾，病倒了。
我这一病，可急坏了母亲。在郎中那里抓的几副药一直在吃，却难见成效。邻居奶奶看我时说，这病藕节能治。
我们平原地区，藕倒是长得多，可浅水藕在夏秋之际早被一拨儿一拨儿的人采光了，大概只剩下极少的深水藕，因采摘困难可能得以存留。
母亲又愁又急，冒着风雪在一处一处的藕塘边转悠，指望有奇迹出现。一次次的失望并没使母亲死心。
一个周日的早上，我和姐姐醒来后不见了母亲，下了一夜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有尺把深。屋外有块扫开的雪地，母亲早起来了。
是在村外的一个水塘找到母亲的。塘边的雪地上放着母亲的鞋和旧棉衣，母亲卷着裤脚，双脚踩在淤泥里，弯腰摸着什么。
隆冬的池塘，结了厚厚的冰，母亲凿开一行冰，赤脚站在已渐渐漫过膝头的冰水里，越陷越深。只因那几根不起眼的枯析的荷梗露在冰面上，被细心的母亲发现，她便急不可待地采取行动了。
母亲对我们的到来全无觉察，弓着身子，两臂浸在冰水中摸索着，湿了衣袖、前胸，毫不在意。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脚底下的那几节藕了，母亲早已忘了呼呼的北风、刺骨的冰水……
“妈——”我们姐弟俩失声哭喊。
“哪个叫你们出来的!冷，快回去!”母亲一抬头，看见了我们，呵斥着，可她仍继续在冰水中摸索。
姐弟俩谁也不肯走，蹲在那儿，泪汪汪地望着母亲。那一刻的等待，至今都是我生命中最漫长最痛心的记忆。
经历了好长时间的等待，母亲终于直起了腰。那缓缓的动作每动一下都刺痛着我们的神经。她双手捧出一根足有四五节的粗粗长长的藕!这种深水藕，夏秋时节也很难这么完整地采出来，我实在想像不出母亲在冰水中浸泡了多久，耐心地抠了多少把淤泥。
当母亲从深深的淤水中拔出身子，踩着碎冰块，一步一滑地走上来时，全身已湿了大半，北风一吹，顿时成了“冰人”……
以后母亲又去采了好几次藕，不过都是避着我们去的。我放学回来时，总有碗黑黑甜甜的藕节茶飘散着热气在等着，母亲看着我喝下才放心，一直到我的鼻血终于止住了。
就那时，母亲落下了终身的病根，每到阴天，全身疼痛连走路都困难。那个学期，我虽然缺了个把月的课，但年终期末，与姐姐一样，我也捧回了一张奖状。
除夕夜，母亲把它们工工整整地糊上墙。我们家从不挂画，那整整齐齐一张挨一张的奖状挤满了四壁。这是苦难中的母亲最大的自豪，也令所有到过我们家小屋的人喷喷赞叹不已。
后来，我们姐弟相继读大学、参加工作，便只有母亲一人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家了。去年暑假，一场灾祸永远夺走了母亲，只把无尽的哀痛留给我们。
小屋房梁上的几只燕窝，是母亲年复一年地保护下来的，每年有雏燕出巢，下地觅食，陪伴了母亲无数个孤独的日子。
冬去春来又一年，又到春燕衔泥做窝的时候了。我知道，这也正是鲜藕上市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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