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子
原载《厦门文学》年03期
林锦旺
我看到那些枯叶子碎落了一地是在第二次搬家的路上,当时我用自行车推着叠在一起的三件套。从车座开始依次往上是:装衣服的皮箱子、装书的小号编织袋和电磁炉。大部分是书的重量,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这样一来,自行车的重心都移至后方,行动起来像是中风模样,明显的头重脚轻。就在前方路口的拐角处,我分明从手把上感应到前轮从地上的某一冒尖石头碾过去,一时间车子成了软脚虾,矮了下去,斜斜地躺倒在地,随后就响起打铁铺里才有的声音。最底下的皮箱子开口朝下往地上顿,翻了个跟之后,口就像饿疯了似的张得老开,有几件衣服瘫了出来。一阵细脆的声响过后,我看到那些枯叶子散落了一地。如果此刻之前都可以称回忆,对这些枯叶子来说,此刻它们是蜡*的,干瘪的,丧失了所有的生气,拿在手中轻飘飘的,仿佛再小的风也可以将它们吹浮起来,要是稍稍用劲一揉,它们的其中一角便破碎成了粉末。但是曾经有一段时间,它们是和一棵树或一棵草连缀在一起的,后者扎根与地上,将泥土中的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它们的身上。它们是绿色的,身上散发着或者香甜或者苦涩或者酸涩的气息,大概这就是一棵树或一棵草通过叶子炫耀它们的青春,大概这就是生命的味道。而对于枯叶子来说,那就是回忆的味道,它们的回忆是绿色的。叶子枯*,年华逝去。那是有一天,它们的脚步突然永远地停滞,一个倒栽葱,从此落入了美好的回忆当中。那是因为有人在某一刻掐断了它们与一棵树或一棵草间接的与泥土的连缀作用,那个人就是我。我将它们从不同的草木上摘下来,源自于我的一个梦。我记着一天的深夜,有一道闪电的裂缝映在玻璃窗上,我的梦里突然闪现出月白色的光华,就在这一瞬间,眼界往前后左右拉伸开阔,就像是淡青色的黎明时分,明暗交杂,久违的大海在远处孕育而生,波涛像一群群乳白色的马奔涌而来,画面最前面的是一溜正在微微泛*的沙滩,沙滩中间伫立着两道背影,一高一矮,他们面向大海,向波涛走去,彼此之间渐渐的融合在一起。风像一只小手不时牵拉他们的衣角,使他们身上的衣裳绽出道道褶皱,在逐渐发亮的背光里宛若大理石上雕刻出的石纹……闪电恍惚一灭,一记惊雷仿佛掘墓人,把黑夜当作土坟一样扒开。我从梦里惊醒,回想着梦里祖父母相依相偎的形象,抹掉脸上的泪水,这时眼前是一片黑暗,内心却如同回到了过去,一派澄澈,而气氛庄严。我分明看到一名光着古铜色上身、赤着脚丫子的丑陋男孩站在古雷半岛高耸的沙丘上,斜溜着两只充满怀疑、困惑和惆怅的小眼睛,目光闪闪,越过波澜壮阔的海面,穿透了他的一生。他发现一生之中他还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只有一件事贯穿始终,那就是:向所有人讲述他祖父母的故事,讲述这一座半岛的故事,讲述那些正在随着老人们的离去而逐渐失去却不为大多数人所在乎和惋惜的品质、精神和道德。这次回家,为我能够收集与祖父母生前有关系的方方面面提供了契机,我想祖父母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经过,他们从彼此陌生到一下子结婚,再到相识、相恋以至于相濡以沫,最后到死,都与这一座不为人知的南方的狭长半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半岛上的人,半岛上的山,半岛上的水,半岛上的动物,当然还有半岛上的植物。祖父母结婚以后的事我可以通过我的父辈得知,令我着急的是,和祖父母同辈的老人已经剩下不多,而且岁月不饶人,将有可能越来越少,祖父母年轻乃至更早以前的生活,只存在于这些老人的头脑中。有鉴于此,我特意准备了一本记事本,走门串户的,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拜访了尽可能多的老人,将他们口中所描述的祖父母年轻时候的生活点滴纪录下来。有些老人疑惑我为何不打探祖父母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我自有想法:我的童年也是在这一块土地上度过的,我宁愿借助我的回忆去想像属于他们的最纯净的时光。半岛上的山只有一座:古雷山。不知是半岛先有古雷之名,还是山。《漳浦县志地域志》上记载:“潮音时至,声若鼓雷。”潮水就是拍打在这座山上发出“鼓雷”之声的,于是这座山便有了鼓雷之名,鼓雷山是旧称,近代则以谐音“古雷”替代。记得小时候山上树木一片葱茏,听母亲讲过从前山上还有虎豹出没,可以推想,在祖父母生活的年代里,这座唯一的山上是有猛兽的。半岛上本来有清澈见底的水潭,海岸边一长溜沙地上一洼一洼的像极了沙漠上的绿洲。小时候到海边玩耍,口渴时还可以将头扎下去牛饮一番,如果连同身子一头扎到潭底,用双手去掏撸潭底的泥沙,可以从中翻出指甲大小的见子。四周只有最简单的风声。可想而知,祖父母年轻的时候,这些水潭必定更加纯净。现如今除了地下岁之外,半岛上已没有了淡水,原因是鲍鱼场和采沙场侵吞了沙滩的大部分,填没了所有的水潭,虽然风还是常年的刮,但是风里充塞了太多的机器轰鸣声和不安的躁动。小时候我看过一只狐狸从海边跑过去,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它以及其他四只脚的野兽,以至于我一直怀疑那只狐狸是否其实是一只长得像狐狸的土狗罢了。半岛上的动物似乎只剩下麻雀和不起眼的昆虫了,近积年来蝉的叫声也似乎也越来越微弱了。我想祖父母看到他们的孙子辈乃至于曾孙辈正在慢慢的丧失了童年的乐趣,他们该做何感想呢。植物也在我的印象中减少了。我分成三次去采摘半岛上所见得到的植物的叶子。第一次我带了日记本,在从家门口出发前往海边的那条路上,掐了路边的叶子,把它们夹入日记本当中;第二次我去采摘古雷山上的树木的叶子,将它们装入夹克内侧的夹兜里;第三次我骑着摩托车,沿着半岛上那条蜿蜒的老公路从头一直采摘到尾。三次下来才耗去了三天的时间,我将叶子堆集在一起,有我认识的,有我不认识的,不认识的我将把它们带到城市,到图书馆和书店里去翻出它们的名字。那些我认识的叶子当中,我找不到那些就算是三四年前还是随处可见的植物。那些植物是那样的熟悉,信手拈来就有几种:苍耳,一种袖珍型狼牙棒状的玩意,是我们当年恶作剧的宠儿。那时侯村里时有露天电影,木头架子面前常躺着熟睡的小孩。这时我们悄然蹑近,每个人手里一捧苍耳,对准熟睡者的头发一阵乱抹,然后一轰而散。苍耳子粘在头发上难以摘除,“中弹者”往往惊醒,然后两只小手扯着撒满苍耳的乱糟糟的头发,嚎啕大哭,我们则在近处哄堂大笑。苦龙树,树上常结有青葡萄大小的颗粒,草绿色,浑身有细密麻点,不能食用。常有楞头小孩误食而至肚痛,其母便冲神案前叩头,从香炉请来香灰,兑水成“神香水”,掰嘴一灌,随即药到病除。……半岛上的一切仿佛都在随着祖父母的离去而发生着剧变,这些枯叶子和那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植物正在昭示着某种命运,也许这种命运在不久的将来将降临到我们头上。因此既已知凋零,则不如趁早回忆,因为回忆是绿色的。祖父母以及他们的年代,正如我手中的枯叶子,正在回忆着属于彼此的峥嵘岁月。将叶子从树上掐断,让他们落入回忆中的是我,将峥嵘岁月从人世上掐断,让它落入过去的,也是岁月。……自年3月漳州古雷半岛整岛搬迁启动以来,这个南中国一点都不起眼的狭长而小的弹丸半岛,曾经更不起眼的与海相关的渔民生活,还来不及进入半岛以外的视线,便被永远封印于半岛人的记忆中,随着远离半岛的半岛人在新生活裹挟下的逐步遗忘,那些对绝大多数人一点都不重要的“半岛物事”将无可避免消失殆尽。
作为一名半岛人,一边对抗着记忆的消退,一边用这些轻薄的文字记录下那些逐渐消失的半岛人、半岛物和半岛事,以期在时间的洪流中,在一地鸡毛的城市生活里,在心田深处留有来自记忆里的故乡的一方净土、一汪清流涤荡,聊以慰藉。还有,以防孩子们今后问起“我们从哪里来,父母之邦在何处”,这些文字便是最好的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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