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片骄阳里进入常德汉寿酉港集镇,小镇的午后是寂寥的,不少店面关了门,店主在夏天里习惯每天睡个午觉。清晨,才能遇见小镇的丰饶和短暂热闹,各村的农民在天未亮时,带着自家的瓜果、蔬菜、家禽早早占据了马路两边,在完成交易之后,迅速散去。
春天的茭白,夏天的莲子、藕尖,秋天的稻谷,冬天的莲藕、鱼鳖。土地肥沃的洞庭水乡,从来不缺少应季的食物。只要足够勤劳,四季,都是收获的季节。
小暑时节,汉寿酉港柳林村,肖德保在荷塘深处采摘藕尖。藕尖易断,采摘时需要用力均匀,也需要小心翼翼,是件考验体力与耐心的事。组图/记者金林
在淤泥中采摘出来的藕尖,洗洗就洁白鲜嫩。
藕尖与藕不可兼得
小暑时节,藕尖最为鲜嫩。
“小时候,夏天常常到太白湖去采藕尖。水深,要潜水,藕尖有一米多长,绕在腰间可以绕三圈。”这是属于沙包村村民许峰的儿时记忆,野生的莲藕被种植取代,太白湖分成几片被承包,种藕或养龙虾。采藕尖的野趣,只能在记忆里搜寻了。酉港是汉寿玉臂藕的主产区,采藕尖,却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常见。
对于莲藕种植者来说,在夏天里采摘藕尖,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夏天采的藕尖,就是冬天的藕。”在柳林村桥头湖,王辉保指着自己的千亩荷塘说。
王辉保是安徽芜湖人,家乡并不流行莲藕种植,他与莲藕结缘,是因为父辈们在困难时期,以贩卖莲藕维持一家的生计,“一个麻包袋,一辆自行车,走街串巷贩卖”。王辉保比父辈们走得远,十几年前来到汉寿,承包大面积的水域,种植汉寿特有的玉臂藕,还带动了家里的亲戚,“成了家族产业”,汉寿大部分的莲藕种植户都是他的亲戚。
按照他的经验,藕尖在泥里不断生长蔓延,壮大成藕,两者的产量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藕尖比藕贵得多,但是算起来,还是划不来。市场上的藕尖,一般是种藕人中途放弃,或者专门种植长藕尖的品种。”王辉保在玉臂藕市场深耕多年,不愁莲藕销路,在莲藕上市的时节,采购者就守在他家,“远销东南亚、美国”。多年里,王辉保也经历过市场动荡、亏损,却从未想过中途放弃莲藕,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细长的藕尖,成长为女子手臂般的莲藕。
端午节的清晨,我们在集市上遇到柳林村的肖德保,是我们遇到的唯一一个卖藕尖的农人,赶上端午节,用不着吆喝,几十斤藕尖很快销售一空。肖德保并不种植莲藕,在农闲时帮农场经营者做事,“藕尖是老板的,他要改种水稻,得把荷塘全部毁掉,所以就随便我们采”。
肖德保的老板,姓杨,原本在南县种植水稻,今年第一次来到汉寿尝试种植莲藕,预测市场不好,决定把莲藕全部毁掉。“承包费一亩一年六百块钱,加上人工肥料,亏了20多万吧。”杨老板两眼布满血丝,一脸无奈。前几天他还请工人采摘藕尖,“工钱两块五一斤,市场上才卖五块”。后来索性让工人们自己采摘,在工人采摘一轮后,全部铲除掉,种植水稻。荷叶田田里,我们看到的总是诸多诗意和几分浪漫,而对于莲藕的种植者来说,是一场豪*,*风调雨顺,也*市场前景。
小暑时节的藕尖,鲜嫩可口,但是,在农业种植的商业逻辑里,藕尖与藕不可兼得,两者之间,藕尖往往被舍弃。从野生到种植,是农业发展的必然,却总不免让人失落。
常德汉寿酉港,小镇四面河流环绕,像一艘船
澧水洪道,这段风景很美。
采摘藕尖,是件考验耐心的事
肖德保卖完藕尖,骑着摩托车回家正好赶上早饭,早饭是方便面。妻子周菊香为他炒了一盘新鲜的藕尖。吃过早饭,夫妻俩约了邻居西金鹅一同去采藕尖。这是他们的端午节,除了门口的两把艾草,端午节,对勤劳的农人来说,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何况,端午假期里,藕尖更容易售卖。
旧衣裳配上一顶遮阳帽,就是他们采摘藕尖的装备,“要穿长衣长裤,穿鞋,不然容易割伤,也防晒”。周菊香显然经验丰富,将一双还未干透的解放鞋紧紧系住,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肖德保并不十分在意炽烈的阳光,穿一件短袖,胳膊被晒得漆黑。
他们采摘藕尖的荷塘在西湖管理区,几百亩平畴,荷塘被笔直公路切割成方块,无人机俯视格外壮观。荷叶在微风里摇曳,蝉鸣增添了夏日的燥热,荷叶被完全铲除的荷塘里聚集了一群白鹭,被路过的车辆惊起,是夏天里难得一见的壮观场景。
三人在老板处拿了装载藕尖的红盆,将剪开的尼龙袋垫在盆底,方便运送,也为了给藕尖遮阳。荷塘的水不深,过膝,水太深会影响收成,种藕人最害怕暴雨,暴雨来袭,荷塘要不断向外排水。淤泥是藕尖的藏身之地,深厚而肥沃,脚陷入淤泥,难以自拔,极其耗费体力。
肖德保习惯了在淤泥中的跋涉,看起来并不吃力,很快就进入荷叶深处去了。“你看,这种还未展开的嫩叶下,就有藕尖,而且,荷尖的朝向,就是藕尖生长的方向。”他从荷尖的展开程度来判断藕尖的老嫩,太老的不好吃,太嫩的容易断,以此来决定自己采摘的力度。按照他的指点,我把手伸进泥里,很快就触摸到了藕尖,用力一扯,断作两节。采摘藕尖并不只是一件考验体力的事情,也考验耐心,需要用力均匀,轻轻拔出淤泥,然后掐断,在轻与重的拿捏中,完成手与藕尖的交锋。肖德保采藕尖神情严肃,格外认真,常常两手齐用。不过也有失手的时候,藕尖折断,忍不住爆粗口,像责怪自己太不小心,又像是与藕尖的交谈。
“一天可以采个百来斤。”62岁的西金鹅,显然比肖德保更擅长与藕尖的交锋,一只手臂上挽着一堆藕尖,另一只手轻轻将藕尖拔出,然后利落掐断,单手就完成了藕尖的采摘。后来事实也证明,西金鹅确是个采藕尖的高手,一个人与肖德保夫妇俩的采摘量只相差几斤而已。
三只船形的红盆,穿梭在一片绿意的荷叶中。他们上岸时,已经过了正午,满满的一盆藕尖,在阳光下显得娇嫩可爱,像少女修长的手指。因为是端午节,老板决定收购他们这批藕尖,这省去了他们回家打包,再拿到集市上去卖的麻烦。“卖了两百四,四块钱一斤,比市场价便宜一块钱。”肖德保乐于接受这种收购,数着钱,一脸笑意。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集市再次碰到肖德保,这次,他卖的是新鲜田螺肉。勤劳的人们,总会在水和土地中,得到馈赠。
荷花怒放的时节。
肖德保用盆拖着采好的藕尖,他一人一天可采摘一百多斤藕尖。
肖德保的藕尖在集市很受欢迎。
湘莲,来自湘潭
玉臂藕,更适合于大规模种植,农民自家的几亩闲田,往往选择种植湘莲,农历六月被称作荷月,是属于荷花的时节。
现在酉港遍植的湘莲,是个舶来品,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汉寿从湘潭引进了“寸三莲”“九溪红”新品种,新品种很快在湖区滋长开来,年,汉寿与湘潭一同被定为湖南省湘莲商品基地。
72岁的*会信,是个新种莲人,我们在柳林村桥头湖旁遇见他,他正在给荷塘周边的*豆除草,形单影只的老人,在炽烈的阳光下劳作,让人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来。湖区除草不用锄头,而是一把铲子,“除草,铲土都比锄头方便得多”。夏日里的野草也生长得格外旺盛,一阵雨过,又会滋长出来。
荷花开得正艳,莲蓬长成还未成熟,是最鲜嫩的时候,最适合生吃。“再过十天就可以采摘了。”*会信热情摘了一个莲蓬递上,还强调,莲子最好吃的时候是在清晨,“挂着露水的时候,现摘现吃”,莲子清新,莲心嫩绿,还尝不到苦味。
“我们这里广泛种植湘莲是包产到户后的事情。”*会信最初关于莲的记忆,是桥头湖的野生莲,“原来这里都是桥头湖湖区,湖里全是荷叶、荷花,莲蓬不大,有藕,也不大,但是很粉,很好吃。”湖里的野生莲,是他美好的少年时光,野生莲藕则伴随村民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后来湖里养鱼,把所有的莲藕都弄掉了。”
*会信见证了小镇关于莲的革命,包产到户,湖区一部分被改造成良田,农人有了自主选择的权利,湘莲陆续在这里生长起来。如今,甚至已经与水稻平分秋色。
*会信今年才第一次种植湘莲,“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打工,今年妻子身体不好,回来照料,再说,年纪也大了”。肥沃的土地,总能收容远行者的回归。湘莲不需要过多打理、照看,他有更多的时间照看妻子。“施肥就行了,不过第一年莲子不会太大,也要格外注意,不能养鱼、养龙虾,会吃掉莲苗。”
小暑过后,湘莲就到了收获的季节,并不等到莲子完全熟透,“莲衣呈现出红色,我们叫作‘大红袍’,一亩荷塘产多斤莲子。行情好的时候可以卖到15块钱一斤。”相比于种稻谷,轻松也划算得多。
湘莲粒大、味甘、清香、营养丰富、药用价值高、汤清肉绵,名声在外。当地人并不执着于它的养生价值,莲子采摘之后,批量卖给收购者,他们更享受收获的喜悦。
甲鱼吃的比人吃的还好呢
提起汉寿,吃货们首先想到的肯定是甲鱼。
相比于种植莲藕,*会信养殖、烹制甲鱼更为专业。他如今的荷塘,就是他之前养殖甲鱼的试验田。“以前河里田里到处都能抓到的甲鱼,那时批发价都卖到50块钱一斤了。”据说年,柳林村一带溃垸,溃口的堤上,爬满了鳖和龟。湖区司空见惯的甲鱼,如何成了餐桌上宠儿,对于他来说,还是一个谜。
年,*会信凭借着几本甲鱼养殖技术的书籍,搭起了甲鱼温室,开始自己的甲鱼养殖之路。“到了九月份,水温低于30度,甲鱼就不吃食,长得非常缓慢。”荷塘旁的温室残垣犹存,温室是用来调节水温,方法是烧火,将水温升高。蠢萌的甲鱼以为还是夏天,吃食、活动照旧。因为养殖成本太高,碰上市场不好,几年以后,*会信放弃了甲鱼养殖。
用温室“欺骗”甲鱼的黑科技,在现在的养殖中,已经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生态养殖,甲鱼的“地位”也得到了空前提高。
“甲鱼吃的是饲料、鸭蛋、奶粉、维生素,比人吃的还好呢,吃食的时候还不能打扰它们。”我们在太白湖旁,正好遇到给甲鱼投食的陈焕友,他是双洲村人,去年放弃了山西煤矿月薪过万的工作,回到故乡,几年的积蓄都投入到了甲鱼养殖里。“今年疫情,开始说甲鱼都不能吃了,还好是虚惊一场。”
小暑时节,随着气温升高,甲鱼越发活跃。陈焕友也变得忙碌起来,每天下午,准时调配好饲料,在*昏时到各个塘里投食。饲料调制颇有讲究,除了饲料,还要加入鸭蛋、奶粉、维生素,“以防止甲鱼生病”,调制好的饲料,散发出一股浓烈腥香。
陈焕友乘船进入塘中,将饲料捏成窝窝头形状,放置在塘中条板的钉子上固定。“甲鱼看起来迟钝,其实视力很好,而且机警,看着人过来就躲到水里去了。”或许因为相熟的缘故,甲鱼对陈焕友并没有过多防备,不久就闻香而至,小心翼翼试探,终于小心谨慎地爬上条板,大快朵颐起来。成千上万的甲鱼,围着木条集体“就餐”的场景,算得上壮观。
“再过一两个月,一天得喂两次,每天饲料钱就得一两千块。”上了岸,陈焕友小声地说,生怕惊扰甲鱼们的晚餐。冬天,陈焕友会更忙碌一些,太白湖的候鸟如期而至,他的鱼塘成了候鸟觅食的绝佳地,他需要时时守候,鸟靠近,就敲击扁担驱赶,像守护一群脆弱的孩子。
沙包村村支书王代红,对甲鱼的兴趣,更多在“狩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