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荆轲在前面走着,持着他的剑,高渐离在后面跟着,携着他的筑。他们脚步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蹒地来到十字路口。他们茫茫抬头一望,顿感地方天圆。这块土地上的人,既喜爱圆,又追求方,方圆演绎了这个民族的规矩,可是后人生生来了一番颜倒,说什么没有规矩焉能成方圆。高渐离曾盯着伏羲的八卦出神。他的兴味,不在那神秘的数。他想,我的音乐也就是数的艺术。你听,数的世界充满了旋律感,这八卦图也环绕着水恒的音乐,但是这对阴阳鱼头尾相合之后,让你无始无终地环绕着一个子转,重复就是你的日子。死,算是大吼一声宣告重复的结束。
何谓南,何谓北?
他这样一想,心中更觉恍惚,有些弄不懂这世上人何以熙来往,你争我夺,东征西讨,而且始终饱含着昂扬的兴趣呢?走在前面的人也停下自己的脚步,犹犹疑疑地:“你喜欢南,还是喜欢北?我们要走哪座门呢?”高渐离不解地望着自己的朋友:“何谓南,何谓北呢?”判轲想对他说:“朋友,你怕死了吧?你只是一个乐人,却不是生死战场上的对手。”但是,他出口的话,还是温和了许多。他说,“一切都可挽救,你身后就是一条路,你回头走吧,太阳正在这路的上空等你呢。”
▲高渐离和荆轲
荆轲向北门走去了。北门的路上十分冷清,青色的门外只偶尔飞过一两只乌鸦,竟不见一个人影。他想,死,就是一条孤独的路,也许有前行者,也许有后来者,但身旁却看不见你的伴侣。本来高渐离与你相约,而中途变卦了,这世界只能独行。死前死后,都是如此。
藜呢?他想到了藜。心上又滚过了一阵疼痛。这是藜留给他如此珍贵的感觉,说明你活着,你恋着,你还没有麻木。可是,蔡在什么地方行走呢?他抬头望望天,也萌出了天圆地方的感觉。唔,所有的日子都绕着蓝色的边缘循环,死才是结東不知是否在这个时刻抬起头来,是否有这荒凉的发现?
但是,假如在这个时候突然到来,对那个乐人说,“让我代替你吧!”荆会立即觉得北方正升起一轮太阳,那条路布满了光明他与藜的手紧紧着一同赴死,求得了两手相握的水恒他为何一直没有对说:“我去请一位擅长唱歌的媒人吧”他始终没有说是害怕自己住了藜的脚,还是害怕住了自己的脚步?大概他始终没有弄清楚。
他的确失去了许多与藜亲近的可能。那一次蔡从空城里走出来,你让她在自己的怀里了吻下去,可是,你知道吗,肌肤正在呼叫,并且向你伸出了手这是你拥抱她的时候,亲吻她的时候,甚至把两个生命、两个肉体融二为一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做。你只一味想着那座空城,你只顾去悲天人,你却负了的期望他在这个时刻想到蔡看见了自己的卑怯。如今他要孤独上路了,没有向藜告别,也没有征得的应允,把丢给这个冷漠的人世,是否又一次卑怯了呢?
这一切他都不知道。腥风血雨之后,天,真蓝。蓝到了沉郁,就是不作回答的蓝。他的天空,总是很蓝。他一味地向北走。他喜爱长路,畏惧尽头。不是因为今日的死亡放在尽头,而是所有的尽头都是乌有。他每次停下脚步,是什么等待他呢?卫元君的痛,鸟鸦的病狂,蝗虫的噬咬。他狼狈地作了一次说客,英勇地与乌鸦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战争,机智地诱惑们扑向他伪造的光明……多么无谓的人生啊!可是那无谓都在个个尽头放着。不,走下去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荆轲古风照
不知何时风刮起来了,徐徐的,十分抒情。在风的抚弄中他走出乱不堪的思绪,一看黄昏已经降临。不知为什么鸟雀又躁动起来,在如火的晚霞中,上下翻飞,夕阳里留着许多黑色的不安的影子。但倏忽那些鸟就不见了,天变得丽且低垂,仿佛要与地合起来似的。天与地本来就混池一团,现在是否又要复归于混呢?
尽头就是你不愿再走的时候
也许于何处起程,又到何处结束但是他没有料到他与高离的不谋而合。也许所有的人,走到尽头的时候,都不谋而合吧?一个遥远的记忆忽然醒了,那时他在卫的黄昏里,低着头听着两个人互相切割。你用剑切我一片肉放在左旁,我用剑割下你的一片肉放在右旁,血股红而灼热地在他面前四处漫流,但却听不到一丝声音。他在岁月里白白走了许多路,才找到同样的归宿。也是不谋而合?
此刻,他想到他们,觉得尽头已经到了。尽头就是你不愿再走的时候。他环视燕的土地,这群山依然崇伟,而路已缩在山的掩之中了,群山倒是都成了你的观众。那些灰黑的石头,都站立在云霄里不动声色的俯视你,仿佛把一场殉难看作小儿游戏一样。哈代代孩子都如此。这是从石头的形怪状中听到的。罢了!罢了」它们用气声,互相交换着观感,就是它们的气息。
站在山下,他觉得更悲凉了,但你不能再返回卫的原野,在前人倒下的地方互割。到那时沸腾的情绪已经冷却了。不,不,他对刚冒出的念头作了最后的否定,而就在说“不”的时候,他跪下了。他看看夕阳,这有情有义的光芒,竟把他一边照得绯红,一边掩得黑,让他的形象立体而且峭拔,这是对他最后的塑造。但是,他没有依恋落日,他的心中一片空白,一片静。他看看タ阳,因为燕的群山让他失去了方向。而死之前他必须找到故国的位置。母亲的头发还在那里日益变白,而游子没有归来,水远不再归来了,他要向母亲谢罪。
▲荆轲剧照
他流泪了,这又威又涩的滋味,让他想到鲁人孔丘倡导的孝。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遵奉鲁人的思想,向母亲尽孝。仿佛这就是仪式,死的仪式。此刻他无师自通地演习了一遍随之,母亲也退远了,心中更加空白了,他知道时间已经到了,于是抽出自己的剑,向这终生不渝的伴侣深深一拜,就持着剑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是脑、胸、背、肢当接受第一剑的切割呢?
想到自己即刻要作为一架倒下,他忽然得一个东西已不存在,这个东西就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根据。假如他自己把它割了,他无疑自己了自己,他死后将是一个阉人。唔,他不能接受这个僧人。那可悲之处在于他为自己施了腐刑。自己就是不可饶的罪人,天!他粗野地喊了一声。记得故国原野上,两个互割者把自己的根保护得很好,他掩埋他们的时候,不但埋着两个男子,而且还埋着珍贵的贞,这让他既尊重又惋惜的同时,心中萌生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时,年幼的藜把脸转了过去。他决不向自己施行腐刑。
他已选定了第一剑要切割的地方,他的剑正沉缓而庄严地向自己切割。但是,就在血慢慢渗出来的时候,他的手被人擦住了。“你不守诺言。”高渐离说。语气充满了火气“我们不该订这样的盟约。”荆轲决意要演一场独角戏。但高渐离已跪在荆轲的面前并脱下了他那青色的阔袖长衫,尽管他一直把自己作为擅长击筑的游侠,却不喜爱短衫长裤。虽背着剑,也不精于剑术,不曾预料,剑,这种装饰竟真确用来切割人的肌肤,而被切割者,就是自己,这些意外,让他临死之前觉得生活很荒谬,而死就是摆脱荒谬。
“我们开始吧”他笑着对朋友说,“只是有点对不住,我的肌肉不够丰腴,你割得会十分枯燥,而我的剑也许多日不磨,很可能把你割得杂乱无章,你就原谅兄的无能吧!”说完款然一拜荆轲本来就缺少幽默,此刻,更找不到幽默:“谁先动手呢?”他直奔主题。
▲荆轲和高渐离的友谊
“是否遵守古法,向天空抛一个钱币呢?”高渐离在自己的阔袖里摸索了很久,オ拿出一只铜锈斑驳的小钱,他望了望两个面上不同的花纹,竟愣愣地思谋了多时,“我们已决定死了,谁先谁后就失去了意义。”他慷慨地把优先出剑的权利让给了比自己年轻的朋友:“你先动手吧:”他又笑了一笑。“不,优先权应归于兄长。”
铸造了一个阴谋
至此,他们在细枝末节上争论不休,不知是在死的面前徘徊起来,还是这种谦让是古人的风范。但时间的确拖延了很久,当他们里同时举起了例,阳又扑通一声坠落了下去。本来两把高举的剑都染着夕阳辉煌,转眼随着坠去的太阳一起消失。他们同时:“我的哪里去了?”
光泽失去了,而剑作为一层薄薄的铜铁,它不会失去,但他们手中连剑柄也找不到了。生活常常在节骨眼上咔一声转了一个弯,人不知不觉就落入了另一条道路。人的命运的确不属于自己掌握。其实,田光早就隐在一个巨石的背后,正借着眼睛一般凝视着风来风去日出日落的石洞去凝视两个人的编排与表演,已经看得有点不耐烦了。这细节旁逸斜出得过于繁琐,让原本的精彩变得了无兴味。可见他们在此道上走得还不深。
他一声,做个观众你似乎掌握了评头论足的权利,可是事情临在你的头上还要拖沓得更加冗长了。站在死的门槛上,谁能不一步三回头呢?人,毕只活一次啊可是活的可贵就在这个一次上了,尤其死横在面前,你能不留恋活吗?田光,你为何不死呢?其实,你活下去的理由,已经找不到了。
天突然黑了,黑得没有过程,宛如爆炸,把两位英雄都放在了懵懂之中。而田光乘着黑暗迅速出动,于是他们的剑不翼而飞。人生就是由许多料想之外的事件排演而成,真真假假虚虚幻幻,也有意思,也没意思。这是后来荆轲走在向咸阳的路上,望着落日,流着泪水,回顾一生的时候,向自己不再升起的太阳吐露的感叹。
▲太阳落下还会升起
田光吞舌而死这三位老友叙旧的时候,是在当天的夜晚,月亮明媚而姣好仿佛补一补黄昏的缺欠。天,常常这样安排的,总是有一次阴,便有一次晴。最初,他们已经不认识田光了。那瘦削的骨架掩在宽大的长衫里,像一架黑色的风等半天,荆轲吼了一声你是谁?又是半天,他们才听到悠远的天空里落下了回答“你的老友田光。“田光是谁?”他们也向悠远中发问切宛如隔世。
不但昨天的故事已被他们忘却,就是燕的雄伟的山峰也面目非,人的死念一出现就告别了这个世界,青春不再,愿望不再,生命的辉也不再了。他们拱然相抱的时候,已是寂冷的后半夜,似乎天下所有的人都睡去了,只剩下这温情脉脉三个人这三个人在后半夜醒着荆轲忽觉田光增的骨头硌了他,而且痛得十分晓。摸着痛,才想起田光与盖聂剑似的铸了一个阴谋,オ让他受了卫元君的辱。
这一块不能磨平的疤痕,一碰就会流血,现在又被田光尖锐的骨头出血来。田光在荆轲面前跪下了:“你怎样责备就怎样责备吧!田光不会欺骗朋友。田光的错误在于他自不量力。他认为自己与他的盟友都能伸出手去救世,但没有看见一切都无可挽回。合纵是每一人的愿望,但事实上一合就溃。”“你还不能甘于寂寞吧?你来燕这个小国,是否又来游说燕王喜呢?”荆轲问。“不,不,我漂泊罢了,无目的地搁浅在这个小国。”“你大概还没有放弃对我的关心吧?”荆轲望着田光的眼睛“是的。”田光一点都不打算躲避。“你躲在暗处,望着明处?”“是的,”“你的企图?”“没有任何企图。”
“那么,为何不离开我们呢?”“因为我看见你哭、你笑,你与蝗打了一场辉煌的战争。我被你感动了,我想,天下有荆轲存在,还可救药。”“你是否又把钓钩、鱼饵向我抛来呢?”荆轲笑了。“不,一切都出于田光的真诚。不是钓鱼。”“你今天忽然跟踪而来,是为了挽救我们的生命?”“是的。我不忍你们无谓地死去。”“活下去的意义何在呢?”
▲荆轲古风图
对田光来说,活,已经没有意义了;而你们活下来却可以挽救这个世界。”至此,田光跌撞撞从地上站起来:“唉,我的膝盖骨已经跪得麻木了,望你体恤田光的衰老。”这是一场审,因为在荆轲心中,田光诡谲神秘,专爱捉弄别人。而他的智慧极为有限,摇唇鼓舌只不过引诱别人跳入他布下的陷阱。
别人傻乎乎跳下去的时候,他含着微笑欣赏自己的成功。这是个需要提防的朋友。只是,他还不知田光又一次给他布下了陷阱,而他将再一次跳下,从此水远不再见天日了。人,有几回明白呢?人总是行走在漆黑的夜里,头上的太阳谁能说不是个骗局?田光的真诚谁能说不是骗局呢?
“你告诉我怎样去挽救这个世界?”判轲望着他,像望着一个丑角“我只能说,太子丹可以告诉你。”田光又神秘起来。“就是那个在秦做人质的太子?”“他从秦王政严密的看守中逃出来了。乌鸦为他愁白了头,马为他变成了鹿。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你要听听吗?”田光已在布阵“不!我对什么君,什么王,什么太子,全没有兴趣。”
荆轲自从在母亲带领下,去造访卫的荒野的荆,他认定自己是母亲与荆野合中生下的孩子。她属于荒野。什么庆氏,什么贵族,什么显赫,什么高贵,他鄙视人们常常挂在嘴唇上当作装饰的东西,而田光竟把太子丹抬到面前,可见田光已俗不可耐了。辆从田光手中收回了自已的,冷冷地望了一眼,打算不辞别田光伸出鸡爪一般的手挡住了他的去路。轲看了看这只鸡、意止不住突了两声他想,可怜,如此自不量力,谁能料臂可挡车呢?伸出的手仿佛撞上了的群山退了数步,重新打量这个衰朽的老者:“,如此劲健的身体,为何不去助太子丹一之力呢?
▲燕太子丹剧照
“如此一挡,用尽了我平生之力。田光毕竟老了。假如田光不老,我会挺起胸膛赴太子丹之约。”“这位丹能有什么作为,让你如此上心呢?”“救天下,就在太子此举了假如此举不成,我们再不会迎来新的明,夜,将无边无际地绵延下去”田光的声音在夜半里抖,越说越阴冷,越说越低沉,仿佛夜在空冥中流动。
他与高渐离都惊辣地抬起头来,就此没有了自己的言语。是的,田光是个预言家,他把未来摆在了你的面前,你还能跃过去吗?也许,从此我们要在黑夜中过子了,我们的眼睛都要适应黑暗水远的黑夜就是水远的白日,高渐离真想把他的筑放在山石上,让弦的鸣响寄托他的惊惧。他:“我可以击筑吗?”
结语:
他们都没作回答。因为悲伤已浸湿了他们的感情,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了,只有音乐才能抚慰。于是,筑,放在了燕的山石上,又放在了夜的空査中,高渐离向筑落下双膝,那弦被击打与抚弄得一片轰鸣。当高渐离似似醉的时刻,田光也让音乐洗了一次,浑身洁净而透明,轻松而欢畅,那装饰性的长衫也脱下了,露出他增的骨路。他说:“我们何必迁回作战呢,我们不是敌人,这种饶舌会弄坏了我们的友情。”荆也被音乐敷平了焦躁,拂去了仇恨,他游遍了天下,还觉知已难觅,既然昨天有了相交,今天就不要转过身去。